如何治理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

2024 年 7 月，中共中央政治 局会议指出，要强化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恶性竞 争。2024 年 12 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由此不难看出，产业“内卷”已经成为当前制约我国产业链迈向全球价值链中高端的关键掣肘，也成为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进程中的关键问题表征。

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主要指向处于相对成熟阶段的产业内创新主体低水平重复竞争，表现为研发投入水平偏低、创新产出结构趋同、技术创新赛道与创新范式趋同以及创新政策单一堆积等问题。

产业创新中的 “内卷”竞争背后是要素支持层面缺乏耐心资本支持企业长期高强度研发、企业主体视角层面重市场轻技术形成路径依赖、产业政策视角短期重规模倾向明显以及外部市场层面国际技术转移市场受阻加大技术创新成本。

综合治理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需要依托“政府治理—市场治理—社会治理”的综合治理机制，强化企业创新主体地位，将技术研发战略摆在企业市场竞争的核心位置，并推动产业政策从规模导向朝着长期创新生态营造导向转变，实现产业政策与竞争政策的内在协调。

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主要根源

（一）要素支持：支持企业长期研发的耐心资本匮乏

产业创新本质上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性工程，需要大量的要素投入来支持多个环节的顺利进行及相互衔接，以提高创新成功的概率，推动技术的进步和产业发展。然而，由于支持企业长期研发的耐心资本匮乏，产业创新驱动力不足，出现“内卷化”。当前，在产业创新方面，耐心资本匮乏有以下表现：

1、资本在盈利的压力下天然偏好短期投资。风险投资机构过于关注所投企业的短期财务业绩和市场表现，要求企业在短期内实现高增长和盈利，这会促使企业将资源更多地投入能够快速产生收益的项目，而减少对长期研发项目的投入，出现扎堆式创新。

2、资本市场在现有制度框架驱动下，对长期研发支持不足。当前，我国资本市场对于企业通过股市进行融资的要求较高，一些进行长期研发的企业，难以达到资本市场制度所要求的盈利标准，可能无法获得资金支持，从而影响了长期产业创新活动的进行。

3、支持企业长期研发的耐心资本规模不足。尽管对于创新活动的资金支持不断扩大，资金来源渠道也不断丰富，但整体规模依旧难以满足创新活动的需要。例如，在一些新兴产业和前沿技术领域，政府引导资金的投入相对较少，无法为企业的长期研发提供足够的资金保障。同时，政府的产业引导基金在运作过程中，存在投资决策效率不高、对社会资本的吸引力不足等问题，导致社会资本参与企业长期研发的积极性不高。

（二）企业主体：研发投入重视程度不足，习惯于市场换技术

企业作为产业创新主体，对于推动技术进步、促进产业升级、提升产业竞争力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进一步强化企业的创新主体地位，营造良好的创新 环境，支持企业开展创新活动，是实现产业高质量发展和经济可持续增长的关键手段。但由于企业作为经济体具有经济性使命，企业对于长期研发投入重视程度不足，倾向于进行市场创新，通过技术换市场，以取得短期利润的增长。

1、研发资金分配不合理。企业在年度预算中，分配给研发的资金占比较小。例如，一些传统制造业企业将大部分资金用于扩大生产规模、设备购置、营销推广，而研发投入占营业收入的比例长期低于 3%， 远低于行业内创新型企业的水平。

2、自主研发动力不足。在技术发展方面主要依赖从国外或其他企业引进先进技术，而不是通过自主研发来提升技术水平。长期依赖技术引进，使得企业缺乏自主创新的动力和能力，难以形成自己的核心技术和知识产权。即便企业在研发过程中取得了一些技术成果，也倾向于将技术让位于市场，进而抑制了创新活动的开展。

3、研发创新合作欠缺。这表现在企业倾向于在市场营销方面进行创新，而不愿意将重大精力投入技术创新方面，导致与高校、科研机构等进行的创新合作有待提升和加强。例如，在与高校、科研机构等进行合作创新时，企业往往处于被动地位，只是简单地获取对方的技术成果，而不愿意深入参与研发过程，无法真正掌握核心技术和原创性技术，进而影响了创新的效果和可持续性，更不利于企业主导 的新质生产力形成。

（三）产业政策：短期以规模效应为主导

由于创新活动产出具有一定的滞后性，一些地方产业创新政策偏向于短期投资，从而造成 了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这些短期的产业政策支持项目资助时限较短、资助力度不够、评价体系单一。

在项目资助时限方面，部分地方政府出于绩效考核的需要，对产业创新项目的资助往往集中在短期项目上。这使得企业和科研机构更倾向于选择短期内能够完成的项目，比如通过简单的技术改进来申请大量低质量的专利，或者将资源集中在推广现有产品上，而不是投入更具颠覆性但需要长期培育的创新项目中。

在项目资助力度方面，呈现出短期优惠力度大、政策调整频繁的特点。对于企业在产业创 新方面的投入支持，政策优惠主要集中在当年或次年。并且，由于政策缺乏连续性，经常根据当年的经济形势和政策目标进行调整。企业难以形成稳定的预期，不敢进行长期的创新投资规划，而是倾向于根据当前的优惠政策进行短期的策略性投资。

在项目成果评价方面，地方政府在对产业创新成果进行评价和奖励时，主要依据短期内的成果表现，如当年的技术突破、产品上市情况等。对于需要长期积累和沉淀才能显现价值的创新成果，如基础研究成果、长期的技术研发平台建设等，缺乏足够的重视和认可。这 导致企业和科研机构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能够快速出成果的项目上，追求短期的荣誉和利益，从而不利于具有真正创新性的成果顺利产出。

（四）外部市场：国际技术转移受阻加大技术创新成本

1.技术引进受限。尤其是在一些关键领域，如集成电路、航空发动机、操作系统、部分工业软件等，我国对外技术依赖程度较高。然而，美国等国家为遏制中国崛起，通过出口管制等手段，禁止向中国出口复杂敏感技术产品，限制相关高技术产品的对华出口，使我国企业和科研机构难以直接从国际市场获取先进技术，不得不投入更多资源自行研发。例如，2024年12月2日，美国商务部工业和安全局发布了新一轮对华半导体管制措施的新规，这是自2022年10月以来的第三次大规模对华半导体出口管制，涉及24种半导体设备制造、半导体软件工具、高宽带内存芯片等产品。

2.人才流动受限。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为了进 一步遏制我国创新步伐，为人才的跨国流动增加了诸多障碍，通过价值观改造、阻断科技人才合作、遏制科技人才载体等形式构建了美国对华科技人才制裁联盟（马萧萧，2024），从而带来了人才引进和人才流失的双重困境。

一方面，海外人才引进困难，美国等国家通过收紧签证政策、限制大学招生等手段，限制中国留学生和学者赴美求学、开展学术交流和科技合作，阻碍了海外高端人才向中国流动。许多海外优秀人才因担心受到政策限制和歧视，不愿意来中 国工作或参与技术创新项目，使得我国在引进国际顶尖技术人才和智力资源方面面临更大挑战，间接加大了技术创新成本（阳镇，2025）。

另一方面，国内人才也面临着巨大的流失风险，部分国内科技人才可能因国内技术创新环境的变化和发展空间受限， 选择流向国外或其他行业，导致技术创新人才队伍的不稳定。人才的流失不仅带走了技术和经验，还增加了企业和科研机构培养和引进替代人才的成本，对技术创新的连续性和效率产生负面影响。

3.技术标准制定权的减少。这也加大了我国产业创新成本，进一步造成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 在国际技术转移受阻的情况下，我国企业和科研机构参与国际技术标准制定的机会减少。一些发达国家主导的国际标准化组织可能会限制中国成员的参与，或者在标准制定过程中排斥中国的技术方案和建议，使得我国在国际技术标准领域的话语权相对较弱。此外，由于国际技术交流不畅，我国自主制定的技术标准在国际市场上的推广和应用面临障碍，难以获得国际认可和广泛采用。例如，美国政府通过《2021 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制定了详细的行动计划，以提高美国在国际标准机构中的代表性，遏制中国在国际技术标准组织中影响力的提升。比如在新兴行业技术标准建立方面，敦促构建欧盟、亚太经济合作组织、东南亚国家等多方组织共同参与平台建设，以通过这样的多边合作组织，实现美国对数字技术发展规范的主导，削弱中国的影响力（刘国柱，2022）。这不仅影响了我国相关产业的国际化发展，还使得企业在开拓国际市场时需要按照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标准进行产品调整和认证，增加了技术创新成果的转化成本和市场推广成本。

治理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机制与建议

（一）治理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主要实现机制

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本质上是市场自发配置资源以及地方政府不当政策干预的结果，有效治理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离不开有为政府与有效市场力量的有效结合，需要遵循“政府治理—市场治理—社会治理”的逻辑，从政府产业政策制定与产业政策引导、技术创新体制机制完善以及市场公平竞争机制和国际产能合作等方面构建产业创新中的 “内卷”竞争的整体性治理机制。

1.政府治理层面。一方面，要着重打破地方保护主义引致的产业竞争优势“怪圈”，以强化市场公平竞争机制审查和政府招商引资政策清理加快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着重针对地方政府的政绩考核机制加快制度性调整，进而重塑政府产业投资和产业创新发展的新逻辑；另一方面，强化产业政策的评估与退出机制建设，根据产业成长阶段和国际市场布局与竞争态势适时引入产业政策动态调整机制，避免产业政策强选择性形成的产业低水平创新中的“内卷”。

2.市场治理层面。加快构建适应新质生产力形成和高质量发展导向的科技研发资源配置机制和科技成果转化与评价体制机制，优化企业主导的研发创新资源配置结构。需要着重发挥产业链龙头企业对创新链的整合作用，在尊重产业创新规律的基础上，推进全产业链的产能预警平台和行业信息共享平台建设，最大程度降低产业内市场竞争信息的不对称性。

3.社会治理层面。需要强化行业协会和专业研究机构对特定产业创新竞争的协调建言功能，推动行业协会牵头制定行业内部竞争公约和竞争行为规范，特别是推动政府相关监管部门建立行业“白名单”“黑名单”制度，对行业内以抄袭技术、恶意模仿技术等方式实现市场利润获取的相关企业重点惩治，推动整个社会形成支持产业创新的社会监督与社会治理良性循环的社会生态。

（二）产业创新中的“内卷”竞争治理策略

1、进一步强化企业创新主体地位，夯实企业技术创新战略在整个创新战略中的核心位置。

首先，着力提升全社会研发投入强度的同时，加大力度增强面向企业创新主体的研发投入强度，重点面向战略性新兴产业，强化科技领军企业与创新型企业参与甚至主导部分前沿技术开发、前沿基础研究等方面的作用。

其次，着力疏通中小科技企业与创业企业要素集聚短板，加快推动中小科技企业专项创新融资制度建设以及产业创新基金体系建设，放宽科技型企业融资贷款准入门槛以及适度延长还款周期。

最后，进一步提高科技领军企业牵引整个创新生态的能力，推动科技领军企业主导产业链内关键核心技术与产业共性技术研发攻关，鼓励科技领军企业牵头研究型大学、科研机构以及其他中小企业共同参与国家科技研发项目和前沿技术研发专项，构建企业主导的创新需求征集遴选与“揭榜挂帅”长效机制。

2、进一步推动产业政策从短期选择性导向逐步向长期生态营造导向转变，将产业创新政策摆在产业政策体系中的核心位置。

首先，构建产业政策的跟踪评估以及适时退出机制，根据产业发展周期以及产业内创新主体成长周期，动态评估产业政策作用效果及其微观效应，根据产业发展的整体供给水平以及产业内创新效率，适时开展产业政策清理以及退出。

其次，扭转重企业规模、重产品市场补贴的产业政策规模导向，强化产业政策对产业共性技术开发、产业前沿技术基础研究、产业基础设施建设以及产业人才补贴等产业创新扶持的力度，着力优化产业创新生态环境，以创新项目制支持产业内龙头企业带动中小企业构筑融通创新生态，开展产业共性技术研发与技术扩散，为产业内各类创新主体营造宽松的创新氛围，降低产业内各类创新主体的研发创新成本。

最后，强化产业政策和竞争政策的协调机制，产业发展的政策工具应该以充分保护市场经营主体和创新主体开展有效竞争为基本前提，立足产业政策有效完善市场准入条件、维护市场竞争秩序以及优化市场竞争生态，为淘汰落后产能和发展先进产能提供充足的竞争空间。

（作者阳镇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钱贵明来自南京大学商学院。本文2025年4月27日首发于《价格理论与实践》，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刊发，刊发时有编辑和删节）